何青黛坐在公园湖边的长椅上,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,一群鸭子在水面上悠闲的凫水,空中有飞鸟盘旋。北方的四月,天气已经渐渐转暖,春风和煦,偶尔有白色的杏花花瓣落在何青黛的发梢、肩头与手心。阳光正好,暖洋洋的洒在身上,让人只想沉溺在这温柔的春日,抛却一切心事,忘记一切烦恼。
相比周围人的愉悦闲适,何青黛显得格格不入,她脸上没有笑意,坐的端正,背挺得笔直,视线似是投向湖面,却又像毫无焦距的的落在虚无,手中抓了一截柳枝,无意识的拽着上面的嫩叶。
这半年来——也就是病好出院以后,何青黛总感到一种疲惫与空虚,巨大的疲惫让她不想做任何事,只想睡觉或者是发呆,而她也分不清楚,这种疲惫究竟是生理上的疲惫还是心理上的疲惫,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。但总之这半年来她过的浑浑噩噩,而空虚感则由这种混沌生活产生——因为无所事事,因为毫无目标,找不到前行的动力,昔日里极为热爱的事情也变得毫无乐趣可言。每天都在虚度,不经意之间回首,愕然发现时间竟已过去了这么久,记忆却又如此模糊,由此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与惭愧,难以言说却又切实可感。
其实归根结底会有这种情绪,真的只是因为太闲了。曾经不觉得,可是两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何青黛的人生彻底变了个方向,即使已经治愈,长期服药导致的免疫力低下却在时时提醒她回不去了。
因为失去,所以才知珍惜。何青黛近半年来常常回忆起生病前的事情,那个时候真的是充满了希望与可能,每天都过得精彩又充实,有梦想,又不缺前进的动力,更是有追逐的实力,纵使有波澜与低谷,却也始终不曾失去勇气。她怀念那个眉目舒展神采飞扬的姑娘,于是越发厌恶如今暮气沉沉的自己。
何青黛想,其实这和勇气无关,生死之外的大多数事总是人力可及,溯果追因总是有迹可循,无论怎样那影响与后果都在可接受可调控的范围之内。唯有疾病,它来势汹汹,势不可挡,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写一个人人生的轨迹。现代医学固然强大,可事实上,医海无涯,人体又如此神秘与奇妙,现代医学实在是渺小,从未敢言战胜生死。治愈后,出院前,她曾去询问这个领域的权威之后会不会复发,老医生话意委婉,核心意思却也不过是“听天由命”。所以你看,现代医学都无能为力的事,又怎么能凭借所谓勇气去解决呢?
何青黛讨厌这种感觉,她已经习惯了努力去做一件事最终结果总不会太坏,习惯了把人生规划,一步步总归可以实现,不说一切尽在掌握,却也摸得到大致的脉络。如今却偏偏出了这么个变数,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,一切都被打乱,事情全然无法控制。理智上,何青黛明白对于重病患者,这些都是正常的心理现象,不是所有人都能对死亡淡然,“一死生,齐彭殇”终归是少数;但情感上何青黛就是这么颓丧。
实际上,她已经筹划了很久想要一了百了,安眠药都已经准备就绪。左右早晚都是死亡,那也不差于此了,父母有退休金,弟弟工作也已经走上正轨,收入可观,她走后父母有人侍奉,失去女儿还有儿孙可期,与前夫离异两年,根本不必考虑什么。恰好了,等到三十五岁生日,还能凑个整年。
只是在今天——她的三十五岁生日,早上拉开窗帘,看见窗外杏花粉白开满枝头,海棠深红似火,黄色的迎春将谢未谢,彩色的月季随风摇曳。索性最后一天,那便就放纵一下,不再理什么不要去人多的地方的医嘱,去楼下公园的湖边,看看水鸟,看看鸭子,还有满眼春色,待到夜深人静,与世界告别。
但还是有点遗憾啊!何青黛想着,低头看向双手,手背还有手腕上有之前扎针留下的印记,那一出皮肤比其他地方深的多,可能一辈子也难以消退,回想起当时许多日夜刺激性的药物一点一点流入体内,刺的血管生疼,手背肿胀;多少夜晚,她躺在床上,半梦半醒的盯着天花板,空调呼呼作响,仪器滴滴答答,慢慢的等待药物的流尽。
手指绕着柳条,柳条柔韧,枝叶交接处有液体粘在手上,恰好是那片痕迹,黏乎乎的,有风吹过,杏花的花瓣落在手上恰好被黏住挡住了那片痕迹。她翻了翻手,花瓣依旧死死地粘在上面,看上去有点怪异。
何青黛在想,人生三十五年,做记者十二年看过那么多的悲欢离合,美好与恶意,走过工作上的起落,感受爱情的得失,尤其是在生死间徘徊的两年,多少苦与累都扛了过来,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都没有想要一了百了,那如今又有什么可怕的呢?
想到这里,何青黛也就彻底放松下来,心情又变得轻快起来,靠在椅背上,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变成金红然后是紫红再一点点的变暗,湖面上浮光跃金,游人已渐渐散去,当月亮悄悄探出头来,何青黛站起身,缓慢又坚定地朝家走去。